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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潜于水下的人

谨以此文献给我三年的战友,我信赖的朋友,我热爱的亲人,以及这片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和在这座小城中努力生存的人们。今当远离,以后的日子,愿我们在深邃的星空中,留下自己灿烂的光辉。

很久以前,我的祖先就被迫迁徙到这片荒芜的土地上,在这里养育后代,至少在我太奶奶的讲述下,祖祖辈辈开始了在这儿的生活。最初,祖先们是不愿意来到这里的,不仅因为原来的日子安逸祥和,更是因为这儿除了骆驼草和石头之外别无他物,但是,头头们觉得戈壁滩不远处的荒山里的矿石有开发的价值,就把祖先们抓到这儿做劳工,这地儿才有了灵气儿。后来,娃娃们从女人的肚子里钻出来,轻轻落到土里,伴着嗷嗷的哭声,戈壁滩也成了座小城。


对于我的家族而言,我们是自豪的,因为至少我们曾分布在小城的各个角落,拥有大大小小的“领土”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家族的成年人,作为小城的劳工,担负着水,电,食物等的供应和清洁任务。对于身材并不颀长的祖辈来说,这些任务并不简单。但是,家族的鼎盛时期,却也是这会儿,这一切,还得归功于我的祖父。


我家族里的人都姓“罗恩”,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姓,我曾经为此向我的叔叔打探过,叔叔也只是摇了摇头,转而去问了祖父。出乎意料的是,祖父竟然也不大清楚,只说这名字是祖辈们生下来就有的。既然连家族中最智慧的祖父都不知道的话,问其他人也只是徒劳而已,我也只能就此作罢。祖父的全名叫“罗恩·利尼斯”,其实,我的内心很疑惑——在那么落后和闭塞的时代,太爷爷是如何想出来这样一个洋气的名字。等到成年了,我也觉得这事儿无关紧要,渐渐就淡忘了。

我的祖父,是罗恩家族公认的最伟大的人之一。在祖父还小的时候,小城里只有一点点面粉,对此,作为负责饮食的劳工,我的太爷爷很是发愁,“怎样才能弥补食物的空缺呢?” 就在这节骨眼上,我的祖父奇思妙想,把骆驼草割下来,暴晒成干之后再磨成粉,作为面粉的代替品,和着面粉揉成骆驼草饼。尽管这饼口感苦涩,还不能多吃(吃多了会有生命危险),但是仍然救活了不老少人,很多人也因此认识了祖父。

一转眼,十年晃了过去,祖父已经从10岁的小孩,长成了20岁的青年,有了自理生活的能力,这对于晚年得子的太爷爷,莫不过是一个极大的欣慰。不仅仅是祖父,小镇也成了小城——一抛以往的落后,从地上爬了起来,耸立着稀疏的高楼。这下太爷爷吃了大半生苦,终于有机会安享晚年了,只可惜冬季一天夜里,还在睡梦中的太爷爷不知为何,身子一直,双腿一蹬便归西了。等到第二天清晨,医生们接到电话,匆忙赶往太爷爷家时,太爷爷已经死去多时,后来查清楚死因是心脏病突发,这可叫人疑惑——家族里可从来没有得心脏病的啊!

太爷爷下葬的那天,听说身子直挺挺的,像根柱子一样被扔进了家族的葬井里。祖父就站在井口边上,一动不动地向下看着太爷爷一点一点沉下去,脸上没有挂着任何悲伤的信号,但是凛冽的寒风却带走了祖父眼眶中残余的泪水。这是祖父第一次流泪,也是最后一次。

太爷爷死后,祖父就接替太爷爷担负起了现在的老城区的规划和建设的任务——绿色逐渐在这片戈壁滩上蔓延开来。整齐的钢铁怪兽拔地而起,这使祖父更加声名远扬。家族里的人,也都以“罗恩·利尼斯”为榜样,在各行各业大显身手,这是家族的全盛时期。但是,这短暂的辉煌,只能截止到我的父亲出生。


我的父亲是祖母第四个儿子,也是最小的那一个,据说他在娘胎里时就身材颀长,对于身材矮小的长辈们来说,这简直是一个异类,一个屈辱。自然而然地,家族逐渐开始将父亲排除在外——起初在祖父决策时,父亲的建议不被理睬;在分配生活物资时,父亲得不到公正的待遇;而在祖父最后的分家中,父亲彻底丧失了作为一个儿子应得的财产,一个人默默行走在小城里,作为新的人种独自生活。为了能够顺利找到工作,他只好避开家族所涉及的行业,不想有所牵连。长时间在小城的地基徘徊,父亲终于在小城南边的正在开发的新城区,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职业,也就是作为一盏“路灯”——父亲颀长的身体,使他可以头顶着灯,照亮周身的一小片区域。在这片土地上,父亲也找到了许许多多像他一样,被家族抑或朋友所抛弃的,直立于大地上的“路灯”。每当夜幕降临,这些“路灯”就接连闪烁起光芒,但是尽管孩子们在灯下嬉戏,小狗在灯下侧卧休憩,工作了一天而疲惫的人们借助着灯光回到家中,却没有一个人对“路灯”表现出关心或同情,甚至没有一句简单的问候;而“路灯”似乎也不以为然,凭着逐渐硬化而变灰的身子,瞒过了几乎所有人,就连父亲的问好也异常冷漠。不过很可惜,父亲是一个人,这冷淡丝毫不会影响到父亲的心情。看起来,生活似乎步入了正轨,但在这幸福的时刻,父亲却听说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——祖父去世了。

下葬的那天,殡仪馆原本空旷的大厅里,摆满了五颜六色花圈和脸上挂着悲伤的人们,一下子显得金碧辉煌起来。大厅的正中央,不大的水晶棺里躺着矮小的祖父的遗体,家族的人们站在祖父两侧,议论着祖父的功绩。祖母站在棺材头,双手扶着棺材两侧,望着里面躺着的小小的人儿,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;太奶奶则坐在一旁,一边安抚着祖母,一边叹息着聆听人们的言语。

“可怜我的老父亲啊,声名远播也没能留住他自己……”大女儿罗恩·哈皮哀婉地用手遮住了脸。“如果父亲再多活一会儿,他就能得到更多的名誉了啊,只可惜……”长子罗恩·普莱森特向周身的人遗憾地摆了摆手,以表示自己内心的伤痛。葬礼的一切,都按照程序机械地推进着。


三挂鞭炮“噼里啪啦”胡乱一通地炸掉,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蓝色而呛人的火药烟,家族的葬井也在烟灰中渐变模糊——祖父就要下井了。祖父众多的子女也如当年的祖父一般,注视而等待着僵直的祖父缓缓落入井中,这短短两分钟也仿佛凝固了,一秒,两秒……突然,人群中传来了莫名其妙的骚动,一个身材颀长,通体灰色的人气势汹汹闯入了墓地,原本拥挤的人们因为恐惧,纷纷向两边让道。就连井前的子女也瞪圆了眼睛,令他们没想到的是,父亲竟然来送葬了。

高大的人影在移动到井前的一刻戛然而止,坚硬的双膝“扑通”一声重重地撞击在灰色的水泥地上,甚至敲出了微弱的火花,泪水不自觉的从父亲坚毅的脸颊流淌下来。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,甚至连掌家的大儿子都不由得惊愕了一下,但作为家族的掌门人,他又很快清醒过来,对着跪在井前的父亲大声斥责:

“滚!你这个不孝子,还有脸来见父亲,父亲之前有病的时候,你在哪?!赶紧给我滚,别再让我看见你!”

两名看上去孔武有力的保安闻讯从门口赶来,见此情景,一边粗鲁地架起父亲的双臂,把他向外拖;一边连连给罗恩·普莱森特赔礼,说大少爷您受惊了。父亲看着罗恩·普莱森特蔑视般的撇嘴越来越远,自己的意识也随之越来越远。在父亲即将被拖出墓区的一刹那,他突然感觉手心被塞入了什么东西,侧头一看,只有太奶奶欲言又止的悲伤。飘回新城区,父亲借助着自己头顶微弱的灯光,手指一颤一颤地张开,手心里,是太奶奶给父亲留下的东西——一张皱巴巴纸条,上面歪歪曲曲地写着:

“我们都是沉潜于水下的人。

罗恩·利尼斯”

这是祖父真正的,也是唯一的遗书。


从此以后,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——不,准确来说不是一个人,而是更加专职——身体仿佛被浇灌了水泥,变得又灰又硬,表情也冷漠的一如旁边的“路灯”,不再乐观开朗——他成为了一盏真正的路灯。这样麻木的时间在灯光中蒸腾,在空气中摇曳,无声无息地窜上穹顶,却在我的母亲到来之时戛然而止。

我的母亲是原来地主家的大小姐,但是却没有公主一般挑剔的毛病。那天夜里,她检查完外祖父在新城区的投资工作之后,沿着父亲所在的道路骑车回家。自行车飞速压过水泥地面,却在父亲的前面缓缓停了下来。

“这是一个人。”深夜的街道上,这句话格外清晰。

父亲的喉咙眼艰难地吐出低沉的吼声,似乎是想回应这个女人的话——我相信,当时除了母亲,再没有任何人感受到父亲的存在,这是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认出他的人。尽管身体变硬,五官已经半陷到身体里,父亲还是稍稍睁开了一只眼睛,观察这个身材高挑,秀色可餐的大小姐,而女人只是抬头,静静观察着这盏“路灯”。

大小姐留了下来,不是因为爱上了他,或许只是想拯救这个人。


父亲开始抖落身体沾上的尘埃,努力想撑开浇筑在一起四肢,头顶的灯光也随着身体的晃动开始闪烁,这使得睡在一旁的大小姐也被惊醒,惊喜地望着父亲的变化——至少他作为一个人开始行动了。与之同时,新闻报道也铺天盖地而来,唤醒了人们对“路灯”们过去的回忆,三五成群的人们从远方赶来,只为在“路灯”下坐一坐,“路灯”的五官也从厚厚的尘埃中浮出来,显出从未有过的表情。

每天晚上,大小姐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之后,总会来到父亲身边安心地休息。一天,两天,一月,两月,日久生情,父亲爱上了大小姐,清晨因她去工作而失落,傍晚因她骑车归来而欣喜。父亲的身体也逐渐变矮,褪去了身上的灰色,露出了黄色的皮肤,虽然这些变化一一映在大小姐眼里,但是父亲并没有察觉,只是一心想着她。终于,在父亲的指尖露出黄色,外祖父工程竣工的那一天,他们俩结婚了。起初,在父亲向大小姐求婚的时候,外祖父是不同意的,因为他认为父亲什么也不会做,挣不到钱也养活不了自己,然而在见过父亲之后,外祖父却把最重要的女儿放心地交给了父亲,理由我也不太清楚,似乎是因为父亲看上去很坚硬。


父母结婚后一年,我就出生了。和父亲一样,我幼年就身材颀长,听父亲说出生前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大闹过一通,半夜里让母亲难受地翻来覆去,最后还是在父亲的安抚下,我才安静下来。出生之后,我不得不躺在娃娃车里,胳膊被架在车体外面,双脚则被固定在一个大概的范围。在我出生两天后,父母就轮换着开始了长远的教育大计——白天父亲负责哄我入睡,当朦胧的山脊线融入苍蓝的夜色时,母亲就结束工作回到父亲和我的身边,给我喂奶,唱歌:“遥远的夜空/有一个弯弯的月亮/弯弯的月亮下面/是那弯弯的小桥……”这样的轮班持续了一个星期,我就长的和父亲一样高,说话也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——我的幼年时代就这样结束了。

尽管如此,我的思维依然很幼稚,父母仍然每天教导我。但是,两个月后,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扯的支离破碎——母亲的自行车弯曲变形,浸没在母亲的鲜血中,不,不仅是自行车,整条大街都流淌着鲜红色的河流。这血液漫无目的地流淌,渗入了每一辆汽车的轮胎,渗入了每一座大楼的地基,也渗入了每一盏“路灯”脚底长年累月形成的伤口,这自然也包括父亲的。

父亲干巴巴的眼睛,竟然湿润起来,喉咙眼里再一次挤出低沉的吼声,与上次不一样的是,略带血腥的风中夹杂的不仅仅是无尽的悲伤,还有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和愤慨。从这之后,父亲彻底沉默了,身体再一次硬化,身高却没有变化,一如祖父的矮小,这盏“路灯”,不再派上用场,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摆设——父亲的冬天来了,他终究,还是没能躲过家族的命运。


为了找到工作,我开始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,在小城的地基周围徘徊,狼一样寻找猎物。之所以不选择成为一盏“路灯”,是因为我一反父亲的踏实,天生就喜欢四处游荡,这不仅决定了我最终从事经商,而且也不可避免地决定了我与家族的会面,在我十岁那天,我决定踏入祖宅的大门,迎接长辈们的挑战。出人意料的是,长辈们已经不那么在意身材的颀长了(因为宅子里的孩子们长的越来越高,长辈们习以为常,反而将矮个的孩子认为是异类)。我很是失望,身体就像被掏空了,无头苍蝇一般失去了长期以来生存的意义和方向,既然一切都被妥协,那我鼓起这莫大的勇气又是为了什么呢?仿佛在迷雾中航行,我悻悻离开了祖宅。

怀着怨恨,我一人走在深夜的大街上,一抬头,街角站着的,是打扮的异常妖娆的“接客的”。我二话不说,急行到那女的面前,那女的也只说了一句“这边走”,就缓缓把我带进了一个三回九转的小巷子里。来到巷子的最深处,柔和的红色的灯光从模糊的白色窗帘里溢出来,不时还能听到淫荡的声音从破旧的房子里传出来。那女的带我来到其中一间房,随意把门掩上就问我“你要啥样的服务?”

突然,我开始害怕起来——在这红色灯光下,我惊奇地发现这女的竟然长的和母亲如此之像。此刻仿佛母亲浸在血里,却赤裸裸站在反光的地面上,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。我害怕极了,额头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,硬生生顺着耳边流下来,身子也不听使唤没命地颤抖。最后一瞬间,我的大脑脱离了对自己身体仅剩的控制,还没听清这女的又说了什么,就撇下三百元抱着头夺门而出,在漆黑的巷子里摸爬滚打,一味地逃离,逃离,直到精疲力竭,意识于小巷出口的青灰色地面上消失。


之后的三年,我开始在生意场上打拼,结识了不少朋友,可是再也没有回到小城——我担心在这里会再次遇到母亲,遇到祖祖辈辈们,再一次不得不忍受无尽的空虚和抱怨。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着,直到某一天,当我还在谈生意的时候,突然传来了噩耗——父亲去世了。听到这个,我才急忙赶回小城,布置父亲的葬礼。这是也是三年内,我第一次回到这里。

看着陌生的徘徊在小城地基的年轻人,望着熟悉而老旧的街道,我的心脏竟然莫名其妙地抽搐了一下——是因为怀念起过去了吗?我无从知道,只是不知不觉地,就走进了殡仪馆。令我没想到的是,家族的人,童年时期认识的朋友,三年间一起在商场中战斗过的“战友”,竟然都聚集到了殡仪馆大厅,父亲在正中的水晶棺里静静地躺着,比起一位老人,他更像一个婴儿,一个乖巧的婴儿。

五挂鞭炮“噼里啪啦”齐鸣,迷蒙的雨雾和蓝色的烟灰和在一起,模糊了人脸。父亲就和祖父与太爷爷一样,身体直挺挺的,即将落入井中。但本应无比悲伤的我,却突然想起了我这三年间认识的已经分了手的女友。在分手时,她接连问了我三个问题,而我却未能立即给出答案。

“这地方比起你的故乡哪个更好一点?”

“我和你的母亲相比,谁更贤惠一点?”

“你能学学人家,活在现实之中吗?”

清脆的唢呐声将我的意识拽了回来——父亲即将入水了。这是我第一次,看清井水的颜色,是血一样的红色。我恍然大悟,仿佛看见——不,不是仿佛,是真真切切看见在小城的地基之下,大陆之下,在深邃的血海里,身体坚硬的祖父,太爷爷,以及祖先们沉潜于水中,柱子一般用头支撑着一整座大陆,亘古不变。

此时此刻,我才明白祖父的遗书——“我们都是沉潜于水下的人”。原来,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摆脱了家族,但我错了,而且大错特错——我一直都与父亲同在,与家族同在,我的灵魂,一直都在水下长眠。这样想着,我凝视着鲜红色的井水缓慢地没过了父亲的头颅。

我一直,都是沉潜于水下的人。

于2016年8月2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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